搬家
“我们家以前住过哪些地方?搬过好多次?你还记得不?”我问母亲。
“记得!”母亲非常肯定:“住过陕西路、圆通街、新华路、护国路、兴隆东巷、南明幼儿园、箭道路小学和十一幼。”
“陕西路?我没有一点印象。”
“你那时太小了。”母亲盯着我,仿佛努力从我的脸上寻找六十多年前的雏影,又仿佛奇怪时间流逝之快,我分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浓浓的母爱。
“圆通街有点印象,但那是后来跟你们去表姨妈家的事了。”母亲很认真地听我说。我心里清楚,陪护她,主要是沟通交流。打从患病,她眼前的事记不住,过去的事忘不了。好在四弟兄中我最大,知道的往事比兄弟们多,母亲说的事情我明白,而我说的东西母亲也清楚。看得出来,我每次去陪她,她都特别高兴。
“住新华路时我已经记事了,我记得家中有一架木楼梯,没有扶手,那时我是手脚并用爬上去。我还记得老祖婆(曾外祖母)和我们住在一起。”
“是啊!你老祖婆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。”母亲望着远方,慢慢向我述说她童年的往事。她四岁丧母,父亲(我外公)没有立即续弦,担心年幼的她受继母虐待,将她寄养在外祖母家,因此她自幼受到外祖母的疼爱和呵护。过了五年,后母进家,陆续生了五男二女,自然对她不感兴趣。
“后来老祖婆咋个又回去了呢?”看到母亲有些伤感,我把话题岔开。“没有办法啊,那时我一个人的工资要养你们两兄弟,还要付你们的保姆费。”“爸爸不管家吗?”“他成天出差在外花销大,还要给你奶奶寄钱,哪里还顾得了家呢?”
“爸爸在世时对我说过,我们家搬家都搬伤了。”
“是搬伤了。后来学校给我分了房子,是在护国路口。”母亲陷入了沉思,我接着她的话把我知道的告诉她。
那处住址我还记得,那时我已经上幼儿园开始记事了。那是坐落在富水南路与护国路口交叉处的一栋建筑物,依稀记得像庙宇一般,但是没有看到菩萨和罗汉之类的泥塑。我们家住在上屋的右侧,宽大的空间用木框和篾席隔开成两个房间,父亲第一次为我和二弟安了张小床让我们单独睡。我还记得他夜晚不放心地到床边看我们的情形。
院子中间有个不大的天井,周围住着的好几家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学校。记得中秋之夜各家都把桌椅搬到院坝里,大人们赏月聊天嗑瓜子吃月饼,孩子们则在成人的缝隙里追逐打闹捉迷藏。
皓月当空晚风习习,那是一段难忘的快乐时光。
母亲静静听我说,不时微笑着点点头,偶尔作一些更正。
“后来那里用来作教师食堂,我们就搬到兴隆东巷去了。那是你爸爸单位的宿舍,木楼房,仅一间,很窄,摆一张大床、一个抽屉和衣柜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。”
“厨房呢?”我问。“厨房在楼下,是公用的平房,每家一个炉子。”“那咋个住啊?”“三毛交给丁妈妈带;我带二毛住南明幼儿园,那里有一间宿舍;你和你爸爸住这里,你还记得吗?”
“我还记得,我们家住在上楼梯的左边,右边是丁妈妈家。那时我上幼儿园放学回家,常常看见三毛坐在楼梯转角的休息平台上边哭边喊:‘爸爸欸!我要我家爸爸欸!’”
母亲笑道:“丁妈妈老两口没孩子,拿三毛当宝贝,虽说是请人家带三毛,实际上人家倒贴钱。丁伯伯常常带三毛到冠生园,三毛指什么就买什么给他吃。”母亲说的这些情况,其实我很多年以前就从她的讲述中知道了,同时还知道了三弟的任性是丁伯伯两老溺爱他的结果。
我忘不了的是,我们家的噩梦正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尽管那时年幼,但我是惟一能够勉强帮助母亲的长子,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早已刻骨铭心,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。
父亲罹难,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身上。母亲独自一人借来板车自己搬家,把父亲宿舍里的家具运到南明幼儿园去。我能够做的,仅仅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帮母亲推板车。
那是怎样一幅令人心颤的画面啊:甲秀楼附近的翠微巷里,三十一岁的母亲肩荷板车背带使劲蹬坡,八岁的儿子在车后吃力地推车。
记忆中没有人上前搭把手。多年以后我才知道,在那是非颠倒人人自危的年代,这样的画面不足为怪,而像我们这样祸从天降的家庭不胜枚举,那是全国性的灾难啊!
故地重游,我注意到靠翠微园一侧的甲秀桥最大的石拱位置上有几级石坎,如果没有人帮忙,别说是妇女,就是男子汉要想独自把板车拉过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想必当年在此一定有好心人帮忙,只不过我年纪太小没有记住罢了。我衷心感谢那些善良的陌生人。
后来,母亲辞去了幼儿园长的职务,调到隶属箭道路小学的箭道路幼儿园任普通教师,我们家又搬到了学校里。
“那哪里像家啊?正门还像模像样,右侧紧挨教室。左侧与韩主任(教导主任)家的通道相隔的墙壁却是木框和篾席钉制而成,篾席上糊着报纸。
半夜小偷爬到上面偷窥,呼出的气息吹得报纸哗哗着响。你大姨妈(当时在这里养病)对我说你听是什么声音?我说梁上君子来参观寒舍呢!看吧看吧,家徒四壁,有上眼的尽管拿走!那人听后咚的一声跳下扬长而去。”母亲笑道。
五年后,幼儿园与小学剥离,更名为贵阳市第十一幼儿园,并且搬离了箭道路小学,我们家也随之搬进箭道路对面新的园址内。在那里,我度过了上山下乡前的中学时光。
2011-9-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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